“就像這樣……”結 束明喻,繼續故事的進程:就像這樣,墨奈勞斯,鮮血浸染了你強健的大腿,你的小腿 和線條分明的踝骨。(4·146—47)一般說來,史詩屬敘事詩的范疇。《伊利亞特》中 的敘述分兩種,一種是詩人以講敘者的身份所作的敘述,另一種是詩人以人物的身份所 進行的表述、表白和對話。亞裡斯多德稱第一種形式為“描述”,稱第二種形式為“表 演”。[注]《伊利亞特》中,直接引語約占一半左右,而直接引語即為人物的敘述(包 括復述),近似於劇中人(dramafispersonae)的話白。毫無疑問,此類語言形式為 表演式敘述提供了現成的材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伊利亞特》是介於純粹的敘事詩 (即詩人完全或基本上以講述者的身份敘述)和戲劇(詩)之間的一種詩歌形式。柏拉 圖認為,荷馬史詩屬於悲劇的范疇,[注]而荷馬是“第一個悲劇詩人”。[注]《伊利亞 特》描述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中最悲壯的一頁。它展示了戰爭的暴烈,和平的可貴; 抒表了勝利的喜悅,失敗的痛苦;描述了英雄的業績,征戰的艱難。它闡釋人和神的關 系,審視人的屬性和價值;它評估人在戰爭中的得失,探索催使人們行動的內外因素; 在一個神人匯雜、事實和想像並存、過去和現在交融的文學平面上對影響人的生活、決 定人的思想、制導人的行為的一系列重大問題,進行了嚴肅的、認真的、有深度的探討。 《伊利亞特》所觸及的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是人生的有限和在這一有限的人生中人對 生命和存在價值的索齲和平時期的生活是美好的。牛羊在山坡上漫步,姑娘們在泉溪邊 浣洗;年輕人穿梭在笑語之中,喜氣洋洋地采撷豐產的葡萄。詩人彈撥豎琴,動情的引 吭高歌;姑娘小伙們穿著漂亮的衣衫,跳出歡快的舞步(18·561—72)。然而,即便 是典型意義上的幸福生活,也不可避免地包孕著悲愁的種子,人的屬類使他最終無法擺 脫死的迫脅。人是會死的,不管他願不願意見到死的降臨。 人生短暫,短得讓人不寒而栗: 裂地之神,你會以為我頭腦發熱, 倘若我和你開打,為了可憐的凡人。 他們像樹葉一樣,一時間風華森茂, 如火的生機,食用大地催產的碩果;然而好景不長,他們枯竭衰老,體毀人亡。 (21·462—6)人生如同樹葉的催發和枯亡;在第六卷第145—49行裡,荷馬已表述過 這一思想。 在戰爭中,在你死我活的絞殺中,死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人們尖叫著紛紛倒地, “頭臉朝下”,“手抓泥塵”。死神把成百上千的壯勇拖人陰暗的地府;戰爭張開血盆 大口,吞噬年輕的斗士,啐嚼蓬勃的人生。即便勇烈如阿基琉斯,最終也將走上戰死疆 場的辛酸路:但現在,誰也甭想死裡逃生,倘若神3氏把他送到我的手裡,在這伊利昂 城前……所以,我的朋友,你也必死無疑。既如此,你又何必這般疾首痛心? 帕特羅克洛斯已經死去,一位遠比你傑出的戰勇。 還有我——沒看見嗎?長得何等高大、英武,有一位顯赫的父親,而生我的母親更 是一位不死的女神。 然而,就連我也逃不脫死和強有力的命運的迫脅,將在某一天拂曉、黃昏或中午, 被某一個人放倒,在戰斗中,用投槍,或是離弦的箭镞。(21·103—13)兵勇們知曉 他們的使命,他們的歸宿;那是戰斗的人生。正如俄底修斯慷慨陳辭的那樣:……我們, 按著宙斯的意志,歷經殘酷的戰爭,從青壯打到老年,直至死亡,誰也不能幸免。(且 485—87)生命短暫,戰爭無情。但是,壯勇們並沒有悲觀失望,消極頹廢,也沒有因 此貪生怕死,畏縮不前。不錯,凡人的生聚就像樹葉一樣,秋風一起,籁籁落地,一去 不返。但是,倘若……一日春風拂起,枝干便會抽發茸密的新綠。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6·147—49)人生充滿生機,充滿創 建功業的希望和喜悅。世代的更替給家族帶來的不是悲生厭世的情緒,不是怨天尤人的 悲歎,不是無所作為和默默無聞,而是槍馬創立的霸業,汗血澆鑄的英名,世代相傳的 美談。戰勇們不厭其煩地對著敵人大段地宣講自己的宗譜,從中享受作為英雄後代的光 榮和驕傲。戰爭誠然無情,死亡確實可怕,但戰士的責職是效命疆場,戰士的榮譽是拼 殺擄掠,戰士的喜悅是千古留芳:我的朋友啊,要是你我能從這場戰斗中生還,得以長 生不死,拒老抗衰,與天地同存,我就再也不會站在前排裡戰斗,也不會再要你沖向戰 場,人們爭得榮譽的地方。 但現在,死的精靈正挨站在我們身邊, 數千陰影,誰也逃生不得,躲不過它的擊打——所以,讓我們沖上前去,要麼為自 己爭得榮光,要麼把它拱手讓給敵人!(12·322—28)在向對手挑戰時,赫克托耳高 聲喊道,倘若讓他得手,他將把遺體交還長發的阿開亞人,使他們得以禮葬死者,堆墳 築墓,在靠海的地方。他預言:將來,有人路經此地,駕著帶坐板的海船,破浪在酒藍 色的洋面,眺見這個土堆,便會出言感歎:“那裡埋著一個戰死疆場的古人,一位勇敢 的壯士,倒死在光榮的赫克托耳手下。” 將來,有人會如此說告,而我的榮譽將與世長存。 (7·87—91) 今生匆忽,所以在所必爭;生命可貴,所以必須珍惜。財富可以通過掠劫獲取,但 人的魂息,一經滑出齒隙,就無法“再用暴劫掠回,也不能通過易賈復歸”。阿基琉斯 寧可做一個農人的幫工,也不願當冥府裡鬼魂的王者(《奧德賽》12·489—21)。然 而,對生命的摯愛,沒有使英雄成為生命的奴僕——除開神的因素,他們始終是它的主 人。明知命運險厄,但卻拒不向它屈服;明知征戰艱難,但即使打到頭破血流,也要拼 個你死我活。活要活得揚眉吐氣,死要死得明明白白。在黑霧彌漫的戰場上,忒拉蒙之 子埃阿斯喊出了悲憤的呼號:哦,父親宙斯,把阿開亞人的兒子們拉出迷霧吧! 讓陽光照瀉,使我們重見天日!把我們殺死吧,殺死在燦爛的日光裡,如果此時此 刻,毀滅我們能使你歡悅! (17·645—47) 用有限的生命抗拒無限的困苦和磨難,在短促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獲取和展 現自身的價值,使它在抗爭的最熾烈的熱點上閃爍出勇力、智慧和進取的光華。 這便是荷馬的勇士們的人生,凡人試圖沖破而又無法沖破自身的局限的悲壯(另見 “英雄”節)。很明顯,這是人生的悲劇,也是人生的自豪。雖然這一主題在後世的悲 劇作家、尤其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我們不要忘記,是荷馬 和他的《伊利亞特》首先教我們看到人生的悲苦,人生的英烈,人生的渺小和偉大。 英雄 按照荷馬的觀點,英雄或壯士是神的後裔,天之驕子,凡人中的寵兒。英雄們具備 凡人所羨慕的一切,是阿開亞人中的俊傑(aristeespanachaion)。他們出身高貴, 人人都有顯赫的門第,可資誇耀的家族,坐霸一方,王統天下。他們相貌俊美,儀表堂 堂,鶴立雞群在芸芸眾生之中。阿基琉斯是男性美的典范(《奧德賽》11·470)。前 往贖取兒子遺體的普裡阿摩斯,在“滿足了吃喝的欲望後”,凝目阿基琉斯,驚慕他的 俊美,高大挺拔的身軀,就像神明一般……(24·630—31)在特洛伊城樓上,普裡阿 摩斯望著阿伽門農的雄姿,開口問道(對海倫):走近些,告訴我他的名字,那個偉岸 的勇士,他是誰,那位強艦壯實的阿開亞人? 我從未見過如此出類拔萃的人物, 這股高豪的氣派——此人必是一位王貴!(3·166—70)英雄俄底修斯,雖說比阿 伽門農矮了一頭,但他的肩膀和胸背卻長得更為寬厚(3·193—94)。 英雄們膀闊腰圓,力大如牛。埃阿斯的戰盾大得像一面圍牆,而阿基琉斯“僅憑一 己之力,即可把它捅入檢孔”的插槓,需要三個阿開亞人方能拴攏和拉開(24·454— 56)。碩大的石巖,當今之人,即便站出兩個,也莫它奈何,而圖丟斯之子狄俄墨得斯 卻僅憑一己之力,輕松地把它高舉過頭(5·303-4)。很自然,在荷馬看來,神的血 脈,高貴的王家子弟,要是沒有過人的勇力,那是荒唐的。英雄是力量的象征。 盡管戰爭是“可怕的”、“可恨的”、“屠人的”,壯士們卻嗜戰如命,“渴望著” 沖戰殺敵,品味“戰斗的喜悅”。勇敢戰斗是祖傳的古訓。格勞斯對秋俄墨得斯嚷道: 家父要我英勇作戰,比誰都勇敢,以求出人頭地,不致辱沒我的前輩,生長在厄芙拉和 遼闊的魯基亞的最勇敢的人。(6·208—10)他們不僅嗜戰,而且善戰——天底下哪有 英雄不會打仗的道理?面對埃阿斯的威脅,赫克托耳(在《伊利亞特》裡,他還不是超 一流的戰將)針鋒相對,開口作了一番“自我介紹”:我請熟格戰的門道,殺人是我精 通的絕活。 我知道如何左抵右擋,用牛皮堅韌的 戰盾,此乃防衛的高招。 我知道如何駕著快馬,殺人飛跑的車陣;我知道如何攻戰,蕩開戰神透著殺氣的舞 步。(7·237—41)壯士們不僅擅使槍矛,而且能用口舌。荷馬史詩中的英雄是口才出 眾的辯者,行動果敢的勇士(9·443,另見2·273,18·105—6,18·252)。勇猛豪 強,雄辯滔滔,方為英雄本色,凡人的楷模。會場,如同戰場一樣,是人們“爭得榮譽 的地方”(1·490)。作為阿基琉斯的私人教師,福伊尼克斯負責教授辯說的技巧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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