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兒
豆汁下面一定要加一個兒字,就好像說雞蛋的時候雞子下面一定要加一個兒字,若沒有這個輕讀尾的語氣,聽者就會不明白你的語意而生誤解。
胡金铨先生在《談老捨》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兒也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的人也是以北平城裡有人為限,城外鄉間沒有人喝豆汁兒,制作豆汁的兒的原料是用以喂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裡人個個歡喜的食物。而且這與階級無關。賣力氣的苦哈哈,一臉漬泥兒,坐小板凳兒,圍著豆汁兒挑子,啃豆腐絲兒卷大餅,喝豆汁兒,就鹹菜兒,固然是自得其樂。府門頭兒的姑娘、哥兒們,不便在街頭巷尾公開露面,和窮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兒,也會派底下人或是老媽子拿沙鍋去買回家裡重新加熱大喝特喝。而且不會忘記帶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備的辣鹹菜,家裡盡管有上好的醬菜,不管用,非那個廉價的大腌蘿卜絲拌的鹹菜不夠味。口有同嗜,不分貧富老少男女。我不知道為什麼北平人養成這種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兒的,就是河北各縣也沒有人能容忍這個異味而不龇牙咧嘴,不能大口猛灌。三在鹹菜的辣,辣得舌尖發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燙,最後是滿頭大汗。我小時候在夏天喝豆汁兒,是先脫光脊梁,然後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自從離開北平,想念豆汁兒不能自己。有一年我路過濟南,在車站附近一個小飯鋪牆上貼著條子說有“豆汁”發售。叫了一碗來吃,原來是豆漿。是我自己疏忽,寫明的是“豆汁”,不是“豆汁兒”。來到台灣,有朋友說有一家飯館兒賣豆汁兒,乃偕往一嘗。烏糟糟的兩碗端上來,倒是有一股酸馊之味觸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麥片粥,到嘴裡很難下咽。可見在什麼地方吃什麼東西,勉強不得。
佛跳牆
佛跳牆的名字好怪。何物美味竟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過牆去品嘗?我來台灣以前沒聽說過這一道菜。
《讀者文摘》(一九九三年七月中文版)引載可叵的一篇短文《佛跳牆》,據她說佛跳牆“那東西說來真罪過,全是葷的,又是豬腳,又是雞,又是海參、蹄筋、炖成一大鍋。………”這全又是廣告噱頭,說什麼這道菜太香了,香得連佛都跳牆去偷吃了。我相信她的話,是廣告噱頭,不過佛跳牆,我也一直的躍躍欲試。
同一年三月七日青年戰士報有一位鄭木金先生寫過一篇《油畫家揚三郎祖傳菜名聞藝壇——佛跳牆耐人尋味》,他大致說:“傳福州的佛跳牆……在台北各大餐館正宗的佛跳牆已經品嘗不到了。……偶爾在一般鄉間家庭的喜筵裡也會出現此道台灣名菜,大都以芋頭、魚皮、排骨、金針菇為主要配料。其實源自福州的佛跳牆,配料極其珍貴。楊太太許玉燕花了十多天閒工夫才能做成的這道菜,有海參、豬蹄筋、紅棗、魚刺、魚皮、栗子、香菇、蹄膀筋肉等十種昂貴的配料,先熬雞汁,再將去肉的雞汁和這些配料予以慢工出細活的好幾遍煮法,前後計時將近兩星期……已不再是原有各種不同味道,而合為一味。香醇甘美,齒頰留香,兩三天仍回味無窮。”這樣說來,佛跳牆好像就是一鍋煮得稀巴爛的高級大雜燴了。
北方流行的一個笑話,出家人吃齋茹素,也有老和尚忍耐不住想吃葷腥,暗中買了豬肉運入僧房,乘大眾入睡之後,納肉於釜中,取佛堂燃剩之蠟燭頭一罐,輪番點燃蠟燭頭於釜下燒之。恐香氣外溢,乃密封其釜使不透氣。一罐蠟燭頭於一夜之間燒光,細火久焖,而釜中之肉爛矣,而且酥軟味腴,迥異尋常。戲名之為“蠟頭炖肉”。這當然是笑話,但是有理。
我沒有外方的朋友,也沒吃過蠟頭炖肉,但是我吃過“壇子肉”。壇子就是瓦缽,有蓋,平常做儲食物之用。壇子不需大,高半尺以內最宜。肉及佐料放在壇子裡,不需加水,密封壇蓋,文火慢炖,稍加冰糖。抗戰時在四川,冬日取暖多用炭盆,亦頗適於做壇子肉,以壇置定盆中,燒一大盆缸炭,坐壇子於炭火中而以灰覆炭,使徐徐燃燒,約十小時後炭末盡成燼而壇子肉熟矣。純用精肉,佐以蔥姜,取其不失本味,如加配料以筍為最宜,因為筍不奪味。
“東坡肉”無人不知。究竟怎樣才算是正宗的東坡肉,則去古已遠,很難說了。幸而東坡有一篇《豬肉頌》:淨洗铛,少著水,柴頭灶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看他的說法,是晚上煮了第二天早晨吃,無他秘訣,小火慢煨而已。也是循蠟頭炖肉的原理。就是壇子肉的別名吧?
一日,唐嗣堯先生招余夫婦飲於其巷口一餐館,雲其佛跳牆值得一嘗,乃欣然往。小罐上桌,揭開罐蓋熱氣騰騰,肉香觸鼻。是否及得楊三郎先生家佳制固不敢說,但亦頗使老饕滿意。可惜該餐館不久歇業了。
我不是遠庖廚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紅燒肉,因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燒肉九次燒焦,不但糟踏了肉,而且燒毀了鍋,滿屋濃煙,鄰人以為是失了火。近有所謂電慢鍋者,利用微弱電力,可以長時間的煨煮肉類,對於老而且懶又沒有記性的人頗為有用,曾試烹近似佛跳牆一類的的紅燒肉,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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