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裡,路上又見個酒店。武松入來,又吃了三碗便走。
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約莫也吃過十來處酒肆,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
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只在前面。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松道:“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吃。”施恩叫僕人仍舊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裡路,再吃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武松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
武松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武松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了。”直搶過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欄桿,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裡面一字兒擺著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裡,缸裡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裡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裡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裡來,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武松看那店裡時,也有五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裡?”一個當頭酒保來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那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裡,燙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
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將去,又燙一碗過來。武松提起來咂一咂,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酒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這客人醉了,只要尋鬧相似,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燙一碗過來。
武松吃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麽?”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厮那裡吃醉了,來這裡討野火麽!”酒保道:“眼見得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在那裡放屁!”武松問道:“你說甚麽?”酒保道:“我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過賣:叫你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懷裡,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搶入櫃身子裡,卻好接著那婦人;武松手硬,那裡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兒捏作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裡只一丟。聽得撲嗵的一聲響,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裡。
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松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提一個過來,兩手揪住,也望大酒缸裡只一丟,□【音“充”,字形左“提手”右“舂”,沖、撞之意】在裡面;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裡;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都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只酒缸裡那裡掙扎得起;後面兩個人在酒地上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武松道:“那厮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眾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那個搗子迳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吃了一驚,踢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裡先欺他醉,只顧趕將入來。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得蔣門神在地下叫饒。
武松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改頭換面來尋主,剪發齊眉去殺人。畢竟武松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鬧飛雲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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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為頭為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裡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麽?”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
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早已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著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厮鳥蠢漢!景陽岡上那只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直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厮!”蔣門神此時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著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裡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裡坐地。”
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裡看時,滿地都是酒漿,入腳不得;那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裡扶牆摸壁掙扎;那婦人方才從缸裡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眾人入到店裡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尋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為頭的豪傑,都來店裡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面,請眾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顧篩來。
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眾位高鄰都在這裡:我武松自從陽谷縣殺了人配在這裡,便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眾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厮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眾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厮一條性命。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我再撞見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
眾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
那蔣門神吃他一嚇,那裡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眾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邀眾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至晚,眾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酒店裡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平安寨理事。
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這裡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裡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裡並各睹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自從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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