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會見怪我這樣冒昧,管您叫作‘知音’吧?”
江薇一邊收拾著飯桌,一邊稚氣而天真地瞟著我說:“黃叔叔,您不認識我,我倒認識您呢!前幾年,我就經常在報紙刊物上讀到您的作品,您不是寫過一篇《杜子美還家》的小說,還寫過一篇《中秋節的晚餐》的散文麼?我還為那個叫做小蘭的女孩子掉過淚呢!可是近來很少讀到您的作品了,您大概是生病了,您的臉色不大好。您喝口熱茶提提神吧!”她給我沏了一杯滾燙的濃茶。
“謝謝!我沒有什麼病。哈哈,你的爸爸管我叫‘知音’,那麼,你也可以算是我的‘知音’了!其實,你大可不必為那個女孩子傷心,她死在解放戰爭的戰場上,倒是死得其所,比我們許多人都死得有價值得多。”
“黃叔叔,我們的老師和同學有時候也議論你,他們說,您的作品都是挺憂郁的,不健康的,這樣不好,一點也不好,缺乏‘時代精神’。不過我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倒挺喜歡讀您的作品,讀了直叫人掉淚!”
我不想把這樣的談話繼續下去,這很容易會牽扯到政治問題上去的。我呷了一口熱茶,為了轉個話題,就很有禮貌地建議說:“江老師還是讓我們的音樂會開始吧,我來您這裡,是為了聽音樂,我請求您為您的‘知音’演奏點什麼,然後,我也希望我的‘知音’給我演奏點什麼!”
江薇的臉唰地紅了:“我什麼都不會,還是讓爸爸給您演奏吧,”
那天晚上,江韻給我演奏了好幾支古典音樂的名曲,有肖邦的,有貝多芬的,有莫扎特的,有柴柯夫斯基的,有舒伯特的……他的指法真是沒說的,從琴弦上拉出來的旋律,真好像行雲流水一樣,有時是輕輕地拂過,有時是沉重地觸動著聽眾的心弦,雖然只有我孤零零一個聽眾,他仍然一絲不苟地在演奏。我想,這樣的音樂就是在中山公園的音樂堂裡給幾千名聽眾演奏,也會博得經久不息的掌聲的。在我的懇求下,江薇最後也演奏了一支薩拉薩蒂的《茨岡人之歌》也許,她是想沖淡一下這沉重的氣氛吧!
從此以後,不管是雨雪霏霏的寒夜也好,還是黃埃散漫的刮風天也好,幾乎每一個星期六晚上,或者是星期天下午,我們都舉行一次這樣三個人的音樂會(包括兩個演奏者和一個聽眾)。有時在江家的閣樓上,有時在我家的客廳裡,無論是演奏者也好,聽眾也好,都是全神貫注,如醉如癡。
這種現象很難解釋,人們的心靈有時是那麼不容易相通,共事十多年也沒有說上一句推心置腹的話;但有時又很容易相通,通過音樂作為媒介,我跟江家父女不久就成為真正的“知音”了。我們談音樂,談文學,甚至彼此都敞開了心扉,談到人生的意義和命運的奧秘,談到少年時代某些悲慘的往事和甜蜜的往事,使人永遠難忘的往事和使人不堪回首的往事。當然,我們還是小心謹慎地回避開政治性的話題。
我有兩個朋友了,兩個“知音”了……這意味著多麼甘美的幸福啊,特別是正當我的心境十分荒涼孤寂的時候。我們之間的友誼雖然還未達到傾心相許、剖腹相示、生死患難與共的程度,但幾乎可以無話不談了。我真是得天獨厚,倘若真有所謂上帝的話,上帝賜給我的幸福也許已經遠遠超過了我那坎坷的命運。由於我有了可以傾訴、可以慰藉的朋友,這麼一點點精神上的委屈毋寧是值得欣慰而無可抱怨的事情了。
好景不長。史無前例的十年動亂終於打斷了我們這個小小的音樂會,同時也割斷了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友情的紐帶。一九六六年的冬天特別寒冷,三月裡,街道上還是積雪沒胫,好不容易盼望到丁香花盛開的五月上旬,天氣變得暖和和舒適起來,香椿樹也吐出嫩牙來了。可是政治氣候卻越來越冷酷,呈現著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祥征兆。在這種氣氛底下,誰還有心情去欣賞音樂呢?我悶坐在書齋裡,從窗口仰望著那座小樓房,房子似乎被一層濃霧籠罩住了,只露出一個灰色的若隱若現的輪廓。它曾經對於我是那麼親切,那麼可愛,那麼值得留戀,那麼深情地撫慰過我那受盡了創傷的心靈。但,如今我已經沒有勇氣再踏上這座小樓的樓梯了,仿佛有一個隱形的魔王在那兒君臨著一切,監視著我和我的鄰居的一舉一動。
五月底的一個黃昏,夕陽把忽明忽暗的余晖投射在那座小樓房上,窗戶雖然緊閉著,那裡面還偶然傳出幾聲小提琴的琴音,琴音是那麼輕,那麼低,仿佛是悄悄的絮語,生怕叫別人聽到。但即便是這樣,我已經感到無限安慰了。我知道那座小樓裡還有人居住,我的朋友還好好地生活著,沒有受到迫害。我那個琴弦上的好夢啊,至少還沒有完全破滅,完全消逝。
天已入黑,滿天星斗,空氣裡彌漫著一陣陣槐花的芬芳,這是一個多麼美好、多麼柔和的初夏之夜啊。平時在這樣的夏夜裡,該有多少對戀人在公園裡、在東長安街上,攜手同行,偎依並坐,享受著青春的幸福。可是,在這個不平凡的夏天裡,青年男女們全都打著“造反有理”的大旗,穿上草綠色的套上紅袖章的“紅衛兵服”,拎著標語和漿糊桶出入於大街小巷,去“破四舊”,去“抄家”,去“揪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去“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哪裡還顧得上去談情說愛呢?雖然在戰爭時期也會有人談情說愛的,但,這是一個比戰爭時期還要嚴酷得多的年代啊!
忽然,從小巷深處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響,有跑步聲,有喊口號聲,有唱語錄歌聲……越來越近,我有點緊張起來,以為這股“革命洪流”准是沖向我家裡來的,但是我猜錯了,他們經過我家門口,沖上了隔壁的小樓。
接著,小樓的樓梯給踩得咯吱咯吱直響,至少有二十個紅衛兵上了樓,接著就是一陣震天價響的口號聲:“堅決打倒老右派江韻!”“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口號聲像一顆顆重炮彈,集中轟擊著這座小樓,這座本來早就搖搖欲墜的破舊樓房好像快要被震塌了。摻雜在口號聲中的是砸東西的聲音,從各種不同的聲響中,我大致分辯得出砸的是什麼東西,首先是那個紫紅色的大花瓶,接著是那個雕花的竹筆筒……這些毫無疑問都是屬於“四舊”,最後大概是有人發現了那個小提琴,要拿來砸,江韻邊喘著氣邊懇求:“這個……這個請你們不要砸,這不是‘四舊’,是樂器,你們大家也都拉過的。它是我的命根子,砸了,我就活不下去了!”
江薇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了,可是她沒有哀求,她知道哀求也是無濟於事的,況且她是個有骨氣的、倔強的孩子呢!
小提琴不是被砸在地上,而是用大力拍打在江韻的頭上,琴盒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江韻啪的一聲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立刻湧上來一些人,推的推,搡的搡,把他架起來擁下樓梯。有一個年青小個子還大聲吆喝著:“別躺下來裝死!把他揪回學院去批斗,不能讓他舒舒服服地呆在家裡。聽說前兩天這個老右派還在偷偷地拉他的小提琴呢!階級敵人都是一個樣兒,像大蔥似的,皮爛肉焦心不死!”
這場可悲的鬧劇不到半個小時就收了場,街坊鄰裡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看熱鬧,其實也沒有什麼熱鬧可看的。在那個年頭,這樣可悲的鬧劇在整個北京城裡不間斷地演出,每條胡同,每個小時都在演。“少見多怪”嘛,見多了,自然就不足為奇了。
當天晚上十點多鐘,已經是更深人靜了。我冒著很大的風險(誰知道那些紅衛兵會不會卷土重來呢!),悄悄地爬上隔壁那座很熟悉的小樓,房門已經被砸爛了,房子裡好像經過一場大地震似的,一切都給翻得亂七八糟。小江薇抱著那個破碎的小提琴俯伏在床上,捂著臉啜泣著。琴弦全斷,她就是想拉一曲悲歌來排遣排遣自己的哀愁和痛苦也不可能了。
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小薇,這兒住不得了,到我家裡去住一宿吧。你跟小梨睡一張床。(小梨是我的女兒,那一年只有十二歲,比小薇還小五歲。)至少今天晚上,我家裡還安全的。再說,你大概還沒有吃過晚飯吧。好孩子,快去,我叫蔡阿姨給你煮碗雞蛋掛面吃。”
江薇雙手絞著那條濕透了眼淚的小手絹說:“謝謝您,黃叔叔。可是以後的日子怎樣過呢?明天大清早,我還是到溫泉公社白家疃我大姨家裡去住吧。她家是莊稼人,不會有事的。我明白,在您家裡住下去,會連累您的。再說,您家很快也會給抄家的,您的命運不見得會比我爹好多少。”
江薇第二天早上就走了。我噙著眼淚給她收拾行裝,送她上車。她的話,果然不幸而言中,一個星期以後,發生在江家的那種可悲的鬧劇又在我家裡重演了一遍。我自己,也被造反派宣布為“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漏網右派”三合一的罪犯,隔離審查。
我的運氣還算好,到了一九六九年以後,“文化大革命”的重點轉移到抓“叛徒”和“特務”,什麼“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漏網右派”等等,都已經構不成多大罪名了。因此,在被隔離審查整整三年之後,到了六九年的晚秋,我就被“解放”,完全恢復自由了。
恢復自由後的第一天,我就回到自己的老窩去,還好,除了被抄走了一部分書籍、手稿和信件之外,人口平安。連那只小花貓也安然無恙,不過已經長了三歲;變成老貓了。我稍事安頓下來,就爬上隔壁那座小樓上去,想打聽一下江家父女的下落。住在小樓上層的是一個公共汽車司機的家,他們是六七年年初才搬進來的,根本不認識江家,也沒有告訴過他們,這座小樓從前的主人搬到哪裡去了。
我還不死心,又向住在樓下的那一家人打聽,起初他們什麼話也不說。後來一位好心腸的老大娘把我拉到一個旯旮裡,悄悄地湊近我的耳邊說:“老同志,您不是住在隔壁的那個老黃嗎?您剛回家來?我差一點都認不出您來了。您打聽的那位江老師,早兩年就去世了,聽說是死在學校裡,怎樣死的,咱說不上來。他那個小閨女,叫什麼小薇薇,怪可憐的,一直沒有再回來。有人說,她上山下鄉到北大荒插隊去了。像她這樣的人,這時哪裡還能住在北京城裡呢?小薇薇,多好的孩子,又聰明,又聽話,又懂事,又孝順他爹,她招了誰,惹了誰啊?唉!這世道!……”
我獨行踽踽地、心情黯淡地沿著那條柏油路面的小胡同來回走著,走了一段路,又癡癡地回過頭來望那座小樓房一眼。這是一個憂郁的晚秋的日子,眼前的一切景物都被淹沒在傍晚的蒼煙和夕照當中。當年我常常跟江家父女倆在這條胡同上散步,我們一邊走,一邊談音樂,小江薇跟在後面哼著她所喜愛的曲調,有時是氣勢雄壯的進行曲,有時是情調低沉的小調。而現在,只留下我一個人沉重的腳步聲了。
“霧失樓台”。我所失去的不僅是這座小小的樓房,而是我在患難中結識的兩個摯友,一個大朋友和一個小朋友。愛和友誼,是永遠不能忘記的,永遠。雖然已經經過十五年了,這一件刻骨銘心的往事,我還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忽然記起聶绀驽同志的兩句舊體詩:“今朝日出雲開了,舊侶念悲酹一觞。”我想借用這兩句詩,獻給我的亡友江韻在天之靈。我甚至還在想,總有一天,我會打聽到那個可愛的小江薇的下落的,沒准她在哪裡偶然讀到這篇文章,會突然給我寫一封信,通過出版社轉給我,告訴我她生活得很好,很幸福。現在她已經人到中年,可能是一個很出色的小提琴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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